《吃饭》——钱钟书

《吃饭》——钱钟书
导读:吃饭乃平常事, 作者却不满足于就事论事, 他从平常之中写出不平常来 。 作者没有故作高深, 而是把吃饭当作话题, 在貌似不经意的东拉西扯中, 讲出了一番大道理 。 比如讲吃饭与政治, 相信对政治一无所知的读者读后也会对政治的本质了解一二 。 而以吃饭与吃菜来区分两种人生观, 简直是精妙至绝 。 至于关于音乐与烹调的议论, 一下子就让人触摸、品味到传统思想的真谛所在 。 文章看似信马由缰, 但由于立意高远, 能于自然中间精致, 犹如给读者提供了一份精神美餐, 让人回味无穷 。
【《吃饭》——钱钟书】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, 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, 其实往往是附属品 。 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, 正如讨阔佬的小姐, 宗旨倒并不在女人 。 这种主权旁移, 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、不甚朴素的人生观 。 辩味而不是充饥, 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 。 舌头代替了肠胃, 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 。 不过, 我们仍然把享受掩饰为需要, 不说吃菜, 只说吃饭, 好比我们研究哲学或艺术, 总说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样 。 有用的东西只能给人利用, 所以存在;偏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, 替它遮盖和辩护, 也能免于抛弃 。 柏拉图在《理想国》里把国家分成三等人, 相当于灵魂的三个成份;饥渴吃喝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份, 等于政治组织里的平民或民众 。 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, 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;请客上馆子去吃菜, 还顶着吃饭的名义, 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籍口, 彷佛说:“你别抱怨, 这有你的份!你享着名, 我替你出力去干, 还亏了你什么?”其实呢, 天知道——更有饿瘪的肚子知道——若专为充肠填腹起见, 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!真想不到, 在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。

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(Persius)曾慨叹说, 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, 传授人以技术(Magister artising enique largitor venter) 。 这个意思经拉柏莱发挥得淋漓尽致, 《巨人世家》卷三有赞美肚子的一章, 尊为人类的真主宰、各种学问和职业的创始和提倡者, 鸟飞, 兽走, 鱼游, 虫爬, 以及一切有生之类的一切活动, 也都是为了肠胃 。 人类所有的创造和活动(包括写文章在内), 不仅表示头脑的充实, 并且证明肠胃的空虚 。 饱满的肚子最没用, 那时候的头脑, 迷迷糊糊, 只配作痴梦;咱们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:吃了午饭睡中觉, 就是有力的证据 。 我们通常把饥饿看得太低了, 只说它产生了乞丐, 盗贼, 娼妓一类的东西, 忘记了它也启发过思想、技巧, 还有“有饭大家吃”的政治和经济理论 。 德国古诗人白洛柯斯(B.H.Brockes)做赞美诗, 把上帝比作“一个伟大的厨师傅(dergross Speisemeister)”, 做饭给全人类吃, 还不免带些宗教的稚气 。 弄饭给我们吃的人, 决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翁 。 这样的上帝, 不做也罢 。 只有为他弄了饭来给他吃的人, 才支配着我们的行动 。 譬如一家之主, 并不是挣钱养家的父亲, 倒是那些乳臭未干、安坐着吃饭的孩子;这一点, 当然做孩子时不会悟到, 而父亲们也决不甘承认的 。 拉柏莱的话似乎较有道理 。 试想, 肚子一天到晚要我们把茶饭来向它祭献, 它还不是上帝是什么?但是它毕竟是个下流不上台面的东西, 一味容纳吸收, 不懂得享受和欣赏 。 人生就因此复杂了起来 。 一方面是有了肠胃而要饭去充实的人, 另一方面是有饭而要胃口来吃的人 。 第一种人生观可以说是吃饭的;第二种不妨唤作吃菜的 。 第一种人工作、生产、创造, 来换饭吃 。 第二种人利用第一种人活动的结果, 来健脾开胃, 帮助吃饭而增进食量 。 所以吃饭时要有音乐, 还不够, 就有“佳人”、“丽人”之类来劝酒;文雅点就开什么销寒会、销夏会, 在席上传观法书名画;甚至赏花游山, 把自然名胜来下饭 。 吃的菜不用说尽量讲究 。 有这样优裕的物质环境, 舌头像身体一般, 本来是极随便的, 此时也会有贞操和气节了;许多从前惯吃的东西, 现在吃了彷佛玷污清白, 决不肯再进口 。 精细到这种田地, 似乎应当少吃, 实则反而多吃 。 假使让肚子作主, 吃饱就完事, 还不失分寸 。 舌头拣精拣肥, 贪嘴不顾性命, 结果是肚子倒霉受累, 只好忌嘴, 舌头也只能像李逵所说“淡出鸟来” 。 这诚然是它馋得忘了本的报应!如此看来, 吃菜的人生观似乎欠妥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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